訪談日期:110/04/27 | 土城工作年資:20| 身份:專業人員
不管什麼時候看到美霞姐,她總是笑咪咪的,散發滿滿正能量,讓人感受到她對工作的熱愛,在更生保護會[1](以下簡稱更保)總年資即將屆滿退休資格的25年,其中有20年都在新北更生保護會服務,對這份工作與這個區域有難以切割的情感。
*誤打誤撞開啟人生第二條路
美霞姐表示25年前踏入更保時,根本不知道這組織在做什麼,台灣社會當時普遍也對『更生保護』的觀念薄弱:「應徵動機是離家近,騎車10分鐘就到、上班時間穩定、我在救國團待過有社會服務工作經歷。早期在其他NPO時每天都晚上十點才下班,那時候才剛結婚,希望可以換一份能早點下班的工作」
「面試有看一些資料,但25年前電腦尚未普及、資訊不易取得,只能盡量找。當年這工作也沒什麼人願意做。」
早年更保工作多由地檢署人員兼辦,隨時代演進、工作內容增加,慢慢增加專任人員。她初入行兩名專任,現在25年過去增加到4名,工作量卻增加不只兩倍。一般人對受刑人會有恐懼,她剛進監所也感覺到震撼,那種感覺是『平常在電視裡的畫面竟然成為LIVE在眼前!』:「當時聽到走路的腳鐐聲,我問管理員在所裡為什麼要戴?對方說可能是違規或是死刑。我看過卓長仁、陳進興,電視上的人物在我面前…我們服務比較特別,所以也有許多同仁實在沒有辦法而離去…」
*更生保護內容
更保各分會有轄區劃分,轄區以更生人戶籍地為主。新北市全區有四個分會管轄,比照地檢署的管轄範圍,新北更保共服務新北市內13區[2]:
「我們的案量[3]是全國最多的!在這裡被告、受刑人佔全國人口比例50%。」
轄區範圍多為人口密集區,相對犯罪率也高,美霞姐自嘲:「以往我們還會說林口人最少,現在區域發展也不輸其他區了!」
有些更生人沒有作業金[4]或保管金[5],也會資助返家旅費與膳費,更有放零用金在看守所處請他們代管代發:「一般人認為收容人在監所內有作業收入,很難想像為何離開時身上沒有錢,一來裡面生活必需品需自費,二來並非每個人都能下工場作業,加上作業利潤微薄,部分撥作為被害補償金,到收容人手上不多。再者,北所收短期,可作業時間不長。我看過有長刑期的個案,在裡面沒亂花錢、也有下工場作業,出來也許還能帶些錢。」
「遇到過舊曆年就很怕,動輒一個多禮拜的假,期間遇到假釋或期滿,也是要釋放。年假前會請所方協助調查,了解哪些人沒地方住、沒錢返家,缺乏資源的都要事先安排好。」
*看守所不僅僅是看守所
台北看守所內部附設『臺北監獄臺北分監』,看守所收容被告;三年以下徒刑則收容於臺北分監,多為酒駕、施用毒品等。
這些還在所內的收容人,美霞姐稱他們為『準服務對象』。會進入做宣導、個別輔導、團體輔導、技訓、就業活動[6]等。出監所後要到其他轄區的更生人,也會進行轉介動作。
案量是美霞姐在工作中覺得最有難度的部分:「北所隨便都有2500個人,最多遇過2800–2900個人,我們每年會服務1300–1500人,不是人次喔 !但我們分會只有四個專職人力!」
因應案量,更保目前有六十幾位志工輔導員協力,當接獲更生人返家訊息時,會先請對應區域的輔導員先行前往了解概況:「只要不是和社會脫節太久,多數會選擇返回先前職場或返家。」如果遇到狀況嚴重的個案,輔導員利用回覆單讓專職人員了解,接手進行後續輔導。
「但這一年多來遭遇疫情,讓服務變得困難,以往可以入監所做輔導,現在只能用問卷取代,收容人填寫的意願較低落,連帶影響後續輔導工作。」服務方式轉變也連帶影響受刑人接受後續服務意願,成為疫情下難以預料的變異因子。
*說很多願意堅持的理由
一份工作持續25年,除了對工作內容高度認同與喜愛,美霞姐大笑:「我覺得跟個性有關,我本身比較雞婆,看到一些情況會覺得『啊,怎麼會這麼慘!』」
團隊採訪過程裡,認為美霞姐更多了一份『勇氣』,她告訴我們有些專案人員或志工輔導員,前期上課培訓後才決定放棄的也不在少數:「就是有一道坎跨不過去…我則是傻傻的做…」
工作再累,處理個案過程裡,她看見的除了組織以外,還有各方資源協力投入的感動:「過年前,一個酒駕臨時拘提入監,家裡有四五個小孩,員警自掏腰包買米、找愛心人士捐棉被、毯子給家裡的小孩,我們啟動緊急機制處理房租、福利身份,後來新北市府食物銀行也進來。」各種資源的串流,支撐少了家長的孩子可以順利度過難關。
*專業人員也需要被支持
熱情是投入工作的入門磚,但美霞姐認為組織若撐出專業工作空間,更是影響人力久任的關鍵。她這麼長時間也思考過想換工作,除專業服務以外,專案人員還需要處理大量行政業務:「會計出納、教育訓練、專案核銷、會議召開、總務人事…這些都要有人處理。」
上班時間需要集中精力在服務上,行政工作常常必須下班後留在辦公室或帶回家處裡,研究法條、案例、方案…,這些在辦公室都沒有時間做:「這兩年來週六都會進辦公室,比較安靜可以處理文書工作。」
其實行政業務也是一門專業、需要耗費時間處理,若專業人員必須額外花大量時間處理行政項目,是否意謂著這些工作需要切出行政人員來協助?
美霞姐坦言更保組織龐大,許多決策由總會發出,決策過程也繁複,但總會並不直接接觸一線服務,她以往待過五年總會,觀察總會的命令不一定適合分會:「分會面對一線服務,步調很快。現在新進入的年輕專業人員,不一定能理解總會決策脈絡,就會選擇離開。而且現在需要社工的地方太多了,大家都在搶(笑)。」
即便是法務系統的長官,也不一定能理解更生保護的價值:「有次我去開修復式司法會議時,長官問犯保:『你們有沒有去了解這個被害人跟家屬是什麼心情?』那位同仁說家屬希望趕快執行死刑。
當下我在,全場安靜,我看著大家、看著長官說:『都是我們更生人的錯,我下次進監獄輔導時好好罵罵他們』大家才笑。其實每次有重大案件時,比如小燈泡案件,我們的心情就真的會⋯。」
「做更生服務,不一定能馬上收到成果,有可能明天就會看到又犯了什麼案子、又進去了,就會很沮喪,辛辛苦苦追蹤一段時間怎麼又這樣…。」
遇到服務對象在同一個地方反覆跌倒,助人者也會習得無助感,對自我能力甚至可能產生質疑
「我也會有挫折感,但我會想到後面還有很多個案等著,沒有時間沮喪。助人工作都希望有因有果,做更生工作真的不要太指望。拉人一把的工作,也要對方自己想站起來才有意義,怎麼辦?只好趕快把我的力氣去拉其他想起來的人。」
對美霞姐來說,遇到個案的挫折沒有時間與權利沮喪,也沒有能好好照顧自己挫敗情緒的時間,只能一直往前跑、盡力將服務持續下去。
「媒體很喜歡問有沒有成功個案提供報導?我也問過自己, 什麼叫成功 ? 明天如果上頭版頭條你就不會覺得我做得好、或是他有成功。人的不確定因素實在太高了。 畢竟社工不是神,我們只能盡力。」
*無法結案的服務對象
服務死刑犯家屬,是最讓人揪心的,因為無法預料確定的狀況,每次死刑執行宣告,對死刑犯家屬和美霞姐來說都是一次情緒波動的歷程。
「執行死刑原則上是機密,連家屬、我們都不會知道什麼時候執行。還要看新聞才知道,死刑犯輔導[7]對更保來說其實原本不在服務範圍內,因為他們不會被放出來,但我們還是會協助、關懷家屬。」
媒體總是比家屬還早得知執行訊息,她印象很深:「有家屬打給我:『老師,今晚是不是要執行?電視走馬燈都打出來了!孩子爸爸的名字在上面,小孩子在那邊哭。』後來一直到槍決結束,法務部發新聞稿,沒有孩子的爸,大家才鬆了。原本這家一直不願意讓孩子懇親,我們也勸不動,經歷那次家屬才讓孩子來,怕會有遺憾…。」
「我還有幾個家庭,雖然他們都知道自己定讞的親人是不會回來的、等時間到而已,但當執行那一刻來臨還是很震驚。」
她直率坦言,從事這份工作很難不影響看待事物的價值:「我覺得有些事情不用太計較,生活裡也沒什麼好爭執。服務很多是金字塔最底端的人,選擇活下來的方式刷新常人三觀。個案說老師我完了,什麼是完了?或是女兒說糟了,我會說沒什麼糟了!」
「有時候我會跟自己孩子說有進到監獄看少年,讓孩子知道他們自己很幸福、有遮風避雨的地方,許多孩子是沒有父母陪伴的。」
*做那個把門打開的人
「我們不能挑個案,性侵、愛滋、酒駕、竊盜案、累犯、重刑犯…我們都要輔導。」
久而久之,美霞姐無論遇到什麼類型的人,都具有兵來將擋的氣勢,也認為無論如何:給一個機會。
「我去宣導,常常會說:『給個機會吧!』,不知道這次機會給了會不會有改變,但願意做給機會的人,就代表有人多了一次重生的希望。」
「面對受刑人家屬,我會告訴他們今天不管從近或遠來到北所面懇,謝謝你再給他機會不管這是第幾次,也許這次就有效了、也許還是沒有效,但是千萬不要關閉那扇門。不管是好是壞你要先把這個機會給他,不然他就永遠沒有機會。」
在這樣的思考脈絡後面,美霞姐主張的是『這些人有一天會返回社會』:
「他總有一天會出來。他可能是你的親人、你的朋友、你的鄰居。以台北看守所為例,附近的鄰居要怎麼去看待看守所?我想表達的是,當你是看守所的鄰居,與其猜忌時還不如試著去了解它。」
相信人性本善,但也同時相信人性脆弱具有變數可能走向惡的美霞姐,她選擇當那個把門打開的人。
番外篇1:誰定義搬遷?
「以前金城路這裡,從肯德基過來北所、法院、檢察署、一直到中正國中晚上是一片黑,都沒人、很安靜,尤其北所那段。但這幾年逐漸發展起來,早年北所執行死刑誰可以拍到畫面?旁邊沒有房子啊!現在都跑到附近頂樓去拍了呢。」
對於搬遷,美霞姐認為自己是因為工作才瞭解監獄,如果不做這份工作若經過可能也會想:『哎額~監獄欸』。一般都覺得那是關壞人的地方,加上又有刑場,會想:『呃~好恐怖喔』現在電視更是有直播,這種『在我家旁邊!』的感受一定更強烈。
「未來北所、北女所、法院、檢察署要遷到承天禪寺下的舊彈藥庫,成立一個司法園區,有些剛出監的也不趕快回家,到附近便利商店買菸酒,附近居民也怕有安全疑慮。」
或許搬遷對看守所來說是現階段比較適合的選擇,但美霞姐話鋒一轉:「以前這裡也是荒郊野外啊,隨著都市發展它也不再是荒郊野外。」搬遷這件事情,似乎對應了多數人的生活需求,鄰閉設施,也相對沒有發言權。
「我覺得與其讓民眾胡亂猜,倒不如就透明化。北所如果短期幾年還搬不走的話,透過敦親睦鄰的服務,北所內的打掃隊、園藝隊,去附近掃一掃、幫忙整理園藝或公共服務。或是跟里長接觸請里長帶里民做導覽解說,讓大家更理解現在的教化都做得很好,其實都希望大家出去之後能改頭換面。或是看守所主管定期參加里民座談…這些方式都可以破除迷思。越是遮遮掩掩,周邊的人想像空間就無限多。」
番外篇2:北所內的信仰
北所正門花園有一尊巨大觀音像,先前團隊從居民處得知這尊觀音是為了鎮壓監所,美霞姐分享這尊觀音像在十來年前曾被颱風吹倒,後來是更保林主委幫忙修復的。
社會大眾會如此矚目北所,是因為這裡附設刑場,北部定讞待執行的都關這裡:「以前執行死刑據說在清晨或半夜,現在執行都在晚上六~八點間,有傳說這時間執行讓他們比較好上路,如果清晨執行馬上天就亮了,這類封閉的地方本來就會比較多傳言…」
「刑場對面有一尊地藏王,祂脖子上掛了好多金牌噢!裡面安排輪流早晚去燒香,北所的人說跟地藏王許願有實現就會給祂掛金牌,祂只能拜素菜,一拜葷的就會有狀況。一般有執行死刑就會先拜拜地藏王,我有經過也都會拜一拜。」
對在裡面的工作者而言,這樣的信仰背後,更多的是對心靈安穩的寄託需求。
[1] 臺灣更生保護會最早於民國35年成立,至今已有75年歷史。實際上為民間團體,為政府成立的第三部門財團法人機構。
[2] 新北更保管轄範圍包含:板橋、三重、新莊、中和、永和、三峽、鶯歌、樹林、林口、泰山、蘆洲、五股、土城等13區。
[3] 更生保護非強制性,需更生人有受保護意願,才能推進後續服務,保護來源分為『通知保護』、『自請保護』:
A. 通知保護:經通知分會而進案。監內發放問卷調查受刑人出監後受助意願、需求內容?監所是最大宗個案來源,全台監所會寄送相對應問卷到負責該轄區的分會。其他單位例如觀護人、醫院、社政單位…,也是通知保護的來源。
B. 自請保護:更生人出監所後自行到分會來尋求協助。
實務工作上,表面以轄區劃分,實際遇到不在新北轄區的個案上門求助,一樣會提供服務。美霞姐也和我們詳細說明各種可能的例外狀況,感受到她的豐富經驗與對服務的細緻用心。
[4] 作業金:監所裡的作業所得。
[5] 保管金:受刑人被捕時身上攜帶的財物,會先由監所扣留。
[6] 更保透過就業服務體系建立協力廠商清單,也主動招募願意提供更生就業支持的協力廠商,這些訊息也會放在更保網站上可以檢閱。另,在監所內定期辦理現場徵才活動,提高更生就業媒合率。協力廠商多偏向勞動性或派遣工作,甚至有些能包吃住,這些被界定為「過渡期」的職缺選擇。目前也有不少協力廠商本身是更生夥伴,接納度更高。
[7] 對於死刑家屬關懷,是政府期待更保能做的策略:「台灣只要一執行死刑,馬上歐美的輿論就排山倒海,政府要釋放一些柔性元素。我有個家庭,追了不知道多少年了,小孩從小學三年級到現在都上大學還沒結案。我接觸到幾個家庭大部分都是有小孩的,有些是隔代教養、父母也都老了…。」美霞姐無奈地說。